在前辈师长中,我最早知其名者,要算是朱光潜。从初中起我就开始喜欢跑书店,在书店里就曾不止一次见过开明书店出版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我也曾翻阅这本书,当时觉得书中所谈的好像都是比较深奥、比较严肃、比较“正经”的内容。什么美呀,艺术呀,审美呀,等等,离我那尚未开窍的脑袋比较远。即使后来到了高中快要毕业,已经准备投考西语系的时候,对朱光潜那高深的美学我仍然不敢问津。真正对朱光潜这个名字肃然起敬,是在进了北大西语系以后的事了。
在1950年代的北京大学,每年新生入学时,各系都要举行大规模的迎新活动。在西语系,活动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毕业班的老大哥带领这年的新生在校内整个燕园里走一遭,三三两两,边走边介绍,特别深入细致。在那次活动中,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北大西语系的教授阵容很强,有一大批著名的学者:赵萝蕤、吴兴华、张谷若、闻家驷、陈占元、郭麟阁、吴达元、田德望,等等。而名人中之名人,则是两位“一级教授”:冯至和朱光潜。对于这一大批名师,西语系的学子无不津津乐道,并都引以为傲。
在北大的几年中,西语系这个“一级教授”朱光潜,则是很难见到的,全系师生会,一年难得有几次,即使有他也不大出席。听说,他前两年教英文专业高年级的翻译课,高年级毕了业,他就没有课了,西语系教学中心的那幢楼也就几乎见不到他的踪影。只是有那么一次,一个小老头从附近穿过时,有同学告诉我:“那就是朱光潜。”
朱光潜早已是资深的美学研究的大师,早年几部力作并没有因为时代的变迁而褪色。他大名鼎鼎,但毫不起眼——身材矮小,穿一身深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踏一双布鞋,像图书馆的一个老员工,甚至有点像一个杂役工。他满头银发,露出一个大而饱满的额头,几乎占了半个脑袋。他步履稳当,全身透出凝重肃穆之气。
我与朱光潜开始有具体的接触,是从北大毕业分配到《古典文艺理论译丛》刊物工作之后的事。
《古典文艺理论译丛》是文学研究所办的刊物。1953年刚成立的文学研究所当时还隶属于北大,老老少少的研究人员基本上都是从北大的中文系、西语系、俄语系与东语系抽调过去的。其中的西方文学研究组,起初就在北大西语系办公,和朱光潜可算是同一个大单位的。
我1957年毕业后,就是分配到《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编辑部工作。我是年轻的西语系大学毕业生,于是到一个个编委那里特别是到西语一片几个编委那里联系跑腿、接送稿件的任务就都由我承担。我对这种跑腿工作特别喜爱,每一趟都有学术内容,知识含量,实际上是对一位又一位权威学者的专访,是听一堂又一堂的“家教”,是吃一顿又一顿的“小灶”。何况,骑一辆自行车驰来驰往于中关村与燕南园之间及未名湖畔,沿途垂柳飘飘,湖波粼粼,绿荫掩映,小径成趣,出入学术界名人的寓所,又肩负着一个学术刊物的使命,这对于一个刚大学毕业的青年来说,实在是一件潇洒愉悦、风光得意的乐事。那个时期是我一生之中最值得怀念的,也就是在那时,我与朱光潜有了具体的接触。
朱光潜的家是在燕南园深处,环境格外幽静。而他那幢楼房与他那个院落,至少如我所见的,更是阒寂无声。我头一次去时,按了好几次门铃之后,才有一个女孩走出来,她年龄看来不算太小,但身材矮小而瘦削,她有一个大得出奇的朱光潜式的前额,显然是极为聪明的,样子不像一个少年,而像是一个传奇中高智商的精灵。我只见过她一次,但印象却十分深刻。
我见到朱光潜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虽然瘦小单薄,白发苍苍,但精干灵便,精神矍铄,他宽而高的前额下一对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老是专注地注视着甚至是逼视着眼前的对象,手里则握着一支烟斗,不时吸上一口,那态势、那神情似乎面前的你就是他观察分析、研究揣摩的对象。别忘了,他专攻过心理学,有过心理学方面的专著,而且是变态心理学的论著!坐在他面前,你似乎感到自己大脑的每一个褶皱处都被他看透了,说实话,我开始并不感到舒服自在。
作为学者,他对刊物选题与编译的意见都很明确、干脆,绝不含糊圆滑,绝不模棱两可,而对于刊物之外的任何学术理论问题,他又有严格的界限,绝不越雷池一步,绝不高谈阔论、枝叶蔓延,而这正是青年学子每遇名家大师都期望见识到的“胜景”。如果说我曾经感到他身上有一种肃穆之气的话,那么,接触之后,我就明确感到他更有一种由内而外、并非刻意求之而是自然而然渗透出来的威严。他讲起话来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一口安徽桐城的乡音,听起来相当费劲。他脸上一般是没有笑容的,但有时笑起来却又笑得那么开心——咧着嘴,笑容像是从心底里蹦出来的,这经常是在他讲了一个自认为得意的想法或意见时才有的,而绝不是听了对方的趣语或交谈甚欢的产物。而且,这时他会停止说下去,将那咧开了嘴的笑停驻在脸上,眼睛盯着你,似乎在等着你的回应。有了几次接触后,我就相当确切地感到,他是一个很自主的人,一个很有主见并力求影响别人的人。他绝不跟对方讲多余的话,但当我小心翼翼地从业务工作范围里挪出去一小步,恭维他精神很好、身体很好时,他也很和气、很善意地告诫我:“身体就是要锻炼,每天不必要长时间,但一定要坚持。”当我又得寸进尺奉承他的太极拳打得好,青年学子称其“出神入化”时,他提示我:“跑步,最好的运动是慢跑,每天慢跑半小时,它给我的身体带来的好处最大。”从此之后,我一直记住了他这一经验之谈,并断断续续效法他这一健身之道。而且有时在慢跑时,脑海里还偶尔浮现出朱光潜在燕南园迈着小步慢跑的瘦小身影。
(本文摘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大家雅事”丛书之一《柳鸣九——法兰西文学的摆渡人》,有删减)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